老王嗤之以鼻,抓一把榆钱送嘴里:“又闯祸了?”
王放伸手抽他面前的一卷简牍,“阿父连日辛苦,我现在能下地能上房,要不帮你看一眼?”
老王赶紧双手一捞,把简牍护身前,“不成,等下……”
他好容易给幽州牧想出个绝妙的法案,既能增收少量税款,又不影响百姓收入,还能安置伤亡将士家属——生怕忘了,抢回笔,赶紧刷刷把自己的思路记下来。
王放轻声笑,耐心等他写完了,才带着三分不满之意,再叫:“阿父,你儿子现在是千夫所指的大混蛋,怕是日后得让人口诛笔伐几千年。你不为我担忧,还在这儿琢磨轻徭薄赋。”
大汉天子,九州至尊,快二十的大小伙子,娃娃鱼似的粘在“丞相”身上撒娇,周围侍从文武无不好笑。
再回忆起他跟上一个“丞相”的相处……
沧海桑田,世事无常啊。
东海先生一点即透,明白他的意思。
“你胡闹的烂摊子,我再不管收拾了。”
又是这句车轱辘话。但和以往又不尽相同。过去老王“放手不管”,通常是给熊孩子一个教训,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培养他解决问题的能耐,以及敢作敢当的品格。
到现在为止,这种教育算是成功。十九郎至今没把自己闹死。他自己也乐得清闲。
可这一次,东海先生是真不想管,语气里透着垂垂老矣的无力感。
他又不是真神仙!
当然,当着许多部下朋友的面,也不好直说无能为力,只得顺口拎来那句万用的“我才不收拾你的烂摊子”。
静一刻,又觉得有点不负责任,于是缓和语气,加一句:“你——你自己想办法。想好了,跟我商量,阿父给你拿主意。”
王放立刻道:“孩儿有一想法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自己给自己辩白,总归无力,多半越描越黑,乃至百喙莫明。总该让一个……更有信誉的人来替我澄清,是不是?”
东海先生乐了,放下笔,“你说我?这世上几人认得我?”
“你是朕的丞相啊。”
“上一个丞相倒是名头响亮,遗臭万年。”
王放讶然,似乎才意识到什么,轻声说:“丞相这个衔,确实不太吉利,是孩儿之前考虑不周。”
老王墨眉一扬,直觉认为这孩子在给他下套。
“所以?”
“所以阿父当得一个更响亮,更尊崇,更有分量的尊号。”
还有什么是比丞相更尊的?东海先生眉头一皱,觉得事情不简单。
“你是想……”
王放缓缓站起,小步趋到阿父对面,整衣敛袖,双膝打开,缓缓跪下,额头触地,轻轻一声叩响。
他声音里还带暖意,轻轻松松拂过地板,宛然一室生春。
“尧以天下让许由,人谓尧贤。我不敢比肩圣人,但见贤思齐,也欲傍人篱壁。阿父可愿顺应天数,南面称君?”
“……”
雕梁画栋的大厅,宽敞豪华不逊于洛阳宫室。一廊一柱皆极尽工巧,一花一毯都价值万金。
厅堂里人不少,有在干正事的,也有跟主公久别重逢,只愿跟在他身后晃悠的;大部分人都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场父慈子孝,仿佛找回了当年白水营里的无忧无虑旧时光。
直到王放这句话说出来。大家忽然说好了似的,齐刷刷严肃起来。
东海先生还拈着榆钱,吓得当场掉了好几片。
“什——什么?”
王放抬头,笑道:“阿父年纪比我大,才能阅历都强过我,人品更是毫无瑕疵。手下的文武众臣,半数都是白水营里你的老部下,这些日子里对你说一不二,跑起腿儿来脚下生风,比跟我的时候忠心多了……”
老王把榆钱起来,吹吹刚要吃,猛地又掉了。
“……不是,十九,大伙何时对你不忠心了?”
王放转头,看着后头一群伙伴,理直气壮答:“他们隔三差五劝我莫要胡闹,舌头都起茧了。他们可曾顶撞阿父?”
老王脱口道:“那是因为你年纪小啊!”
众人尴尬而笑。淳于通道:“其实十九郎就算再年长几岁,也是挺胡闹的。”
东海先生才想起来吃惊,赶忙从座位上下来,扶王放起身。
“这你是真胡闹了!你嫌这担子太重,大伙一块帮你,你这……没病没灾好好儿的,提什么逊位呢?传出去,旁人会怎么揣测?”
说着,不由得朝侧边罗敷的方向看过去。是她撺掇的?
罗敷朝老王一笑,颜若朝霞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,眸子里明明白白写了“不关我事”。
赶紧再转回目光,从谯平到颜美,一个个将眼前文武将官看过,不相信地问:“你们——这是跟他商量过了?”
众人低头不语。半晌,谯平代表大家表态:“说不过他。”
其实这话也并非完全准确。谯平自己有私心,觉得没脸再在十九郎殿下称臣。
东海先生急了:“你是大汉苗裔,随随便便出让江山,是想让我当王莽么!”
王放垂手,一字一顿道:“非也。我有道理,阿父请听。我刘氏飨国二十有四世,近四百年,有过辉煌之时,但过往数十年,天子亲佞远贤,国土尽成焦土,帝王不复帝王,德行配不上国祚。自古天下分合无常,大汉气数已尽,我何必苦苦挣扎。这是其一。其二……”
东海先生听傻了,一动不动,仿佛他说出的话是三九鹅毛雪,呼啦一下,把他冻成一个冰人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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