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岳本来静坐一旁,看向这边微带了些笑意;遇到我的视线,他清了清喉咙,又变成了冷峻清刚的御史样。
那一群取过我刚才评点的试卷,走到西窗下借着斜阳,或品评论说;或伸指描划;或争讨所有权,吵得面红筋突,其声之大,旁若无人。看来全已浑忘己身之所在,也忘记了我这主考官的存在。
我看着这群“老成持重”者,再次哭笑不得。
不过,似乎有一人比我还要哭笑不得。
王侍郎。
他在喧闹声中勾首僵立状如石刻,一副攒眉呲牙极之疼痛模样;忽然他动了动,目光偷偷溜向溜向谢季二人,似乎已想到了对策,这对策就是伺机夺门而逃。
我顿时忍不住,指着他哈哈大笑:“那块石头看来你终究保不住了。”
季桓从西窗前那一堆或黑亮、或花白、或雪白的挤挨在一起的头中转出,边笑边走过来:“非也非也,不是一块,是两方。‘我来山不孤’那方,谢大人早就想要了,一直找不到机会;而‘秋声不媚人’,是下官一直想要的。”
王侍郎瘦削的脸似乎更瘦削得要见筋骨,他几乎要哭了,却还勉强笑道:“谢大人,季大人,这两方石印不是我不给,实在是舍不得,要不、要不……”
人群中又有人笑着过来:“谢季两位大人,你们这是要他的命了;这两方石印是他的宝贝,平时藏着掖着谁也不给看,可有时又觉得独自欣赏没有同好者谈论一二,不免有些心痒……于是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请人喝酒,佐菜嘛,自然全是石头,还是些只能看、不能碰的石头。到后来,大家一听王侍郎请客,无不坚称有事,溜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谢守中哈哈大笑:“可不是?老夫开始还不知道他有这毛病,结果跑去喝酒了……幸亏去喝酒啊,不然哪能见到那方奇石奇印。”
季桓微笑道:“看来季某经历与谢大人相同。王大人,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,但君子亦有成人之美,所以,还是请王大人割爱以成全我等相思之苦吧。”
我心中暗笑。
这季桓清雅温文,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好回;更何况是向来口拙的王秋源王侍郎。
果然,年愈花甲的王秋源一张瘦脸变得苦瓜般皱巴巴青滴滴,却强笑着小声重复“不行”“我不赌了”“我不赌了还不行么”……
我笑不可仰,提醒道:“王秋源,你那把折扇呢?”
王秋源的脸顿时亮了,从袖袋里取出把扇子,递给季桓:“要不这样吧,我把这扇子给你……”
季桓边接过扇子边笑问我:“简尚书与王侍郎熟识?”
嘿嘿,熟识?
自然是熟识的。
不过,是在明于远提醒之后才认识的。
那次,我先被林岳拘在御史台听了两个时辰的《明正六典》,又被阿玉拘在宫中抄了十多天六典,回到家,明于远说他的头十分疼……夜很深了,我已困乏之极,他却不肯让我睡,耳边是他笑得极温柔的磨牙声:“以后离林岳他们远点……下次想玩就找王侍郎李郎中张祭酒他们吧。”
天色微明,他终于低笑着放过我:“傻小子这次能长些记性了?”
哼,长记性?
当然。林岳他们不可接近,那就是说可以离你推荐的这三位近些了?
这可是你说的。
我倒要看看我俩谁会长些记性。
第二天,我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简宁。
简宁的目光似能洞悉一切,他放下书卷呵呵笑:“非儿又想玩了?我们得小心点,明于远不好对付。这三人中,最难的是王秋源,此人为吏部考清司侍郎,现年五十有七。木讷少言,人所难近。”
我一听,笑问:“那谁能近?”
简宁大笑:“非儿聪明。惟一能亲近他的是石头。他有一绰号,‘石痴’……”
简宁说着,从书柜里取出一暗格,取出十数块石头,刚要挑,他突然站起来:“走吧非儿,我先带你去看看他,这叫知己知彼,回头你再自己来选。宁王那边似乎也有不少奇石……”
于是我扮着简宁的随从,跟着简宁来到吏部,于是我看到了王秋源……
于是,第三天一大早,我在应卯处坐等。
不多会儿,王秋源过来了,我拉着点卯太监开说:“看看这个:石纹如两岳摩天,近前的一座,顶端松盖云张,松下一人襟袖风卷,与远山对坐。难得的是纹理极清晰,观之令人生山林之想,怎么样,好看么?我想在它底座刻五个字……”
那中年太监低声打断我:“极好看极难得。咱家提醒你,这奇石千万别被王秋源看见了……”
“哪五个字?”一颤抖的声音急切地插进来,跟着伸过来的是一只瘦棱棱颤微微的手,眨眼间,石头已落入他掌中。
我转过头去,笑答:“我来山不孤……”
他对着石头脸越看越亮,此时更是喜不自禁,一手握石,一手拉起我就走:“好个‘我来山不孤’!快走,今天就把它刻好,好不好?”
我一边回头笑着向点卯太监致意,一边口中低喊:“喂,你是谁?石头先给我……”
呵呵,石头他自然是不肯给我的,一路上,众朝臣皆神情莫名惊讶地看着我们,王秋源不管不顾,低头拉着我疾走,神情极之兴奋,来到吏部,把我推进房中:“我的处理公务的地方……你是五品官?太好了,你不用去朝殿……嗯,刻刀你带了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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